第二份的情报,来自于一个断了手脚,被同伴好不容易拖回来的游侠儿,骠骑…营寨稀疏…多为草人,虚张声势…炊烟…稀薄…
啊哈?!
程昱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游侠儿并没有有来得及撑多久,就死了。
和带回第一份情报的斥候一样,都是伤重不治。
程昱一度怀疑是不是这些家伙是在骗保…
哦,错了,骗抚恤金。
但是在怀疑之后,他又否定了。
毕竟圣人堕落,浪子回头,是世人最喜欢,也最愿意接受的男性的社会行为。
至于世人最喜欢的女性行为么…
既然浪荡游侠儿现在都用生命换来了情报,怎么说也应该得到一些道义上的重视,轻易就去怀疑,显然是不妥的…
而且关键是,怀疑也要有证据!
莫须有,可是个大问题!
可是为什么,这前后两份的情报,会相差这么大?
还没等程昱想出什么一二三来,第三份的情报递送回来了…
第三份的情报直接就像是在荒诞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听得连程昱都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的…小的看见…看见骠骑将军…在…在河边…钓鱼!旁边…只有三五个亲卫…营地…空荡荡的…像…像个鬼城…还有…还有人说…营里…营里在唱戏…
第三份的情报,是一个囚犯带来的…
程昱看着那贼眉鼠眼的囚犯,越看越是觉得心头有一股愤怒的火焰涌动而起!
荒谬!
程昱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跳动。
他娘的,就算是要骗人,也他娘的编得像样子一些好不好?!
钓鱼?
唱戏?
这简直是假到了离谱!
谎言!
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股被土拨鼠戏耍的怒火,瞬间冲上了程昱的头顶。
他立刻意识到,情报系统出了问题!
有人胆敢在如此生死关头,传递假情报!
他都准备牺牲了,这群土拨鼠,竟然如此敷衍了事?!
拖下去!查!给我彻查!所有带回情报之人,严加看管!追查来源,辨别真伪!若是有人作伪!无论是谁,皆严惩不贷!
程昱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平日里面最喜欢保养柔顺的长髯也是乱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弄虚作假?!
生死关头,竟然还在搞欺骗,说谎言?!
他很愤怒!
他确实应该愤怒,只不过,他的愤怒,其实也很有问题…
封建王朝有一个典型的权力双标现象。
在封建王朝之中的上层的官吏,或是统治者,他们愚弄,欺骗普通百姓民众的行为,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即便是被发现了被揭穿了,也甚少有什么追究,道歉,亦或是判罚,但是反过来,发现百姓民众有欺骗隐瞒愚弄他们的行为的时候,就会异常严格,愤怒,甚至是会扩大株连来刑罚百姓。
造成这种权力双向运行的不对称性的根本源头,其实就在于董仲舒的天子理论。
君主自视为天子,官僚作为代理人,其权力被塑造为天授而非民授。
欺骗民众被视为维护统治稳定的技术手段,比如是在官僚之中被称道的牧民之术,而非官僚本人的道德问题。
在后世有通过合格的基础教育体系的民众百姓,其实都清楚,所谓统治者的管理权,是民授,而不是天授。但是在封建王朝的遗毒之中,依旧还有很多人会将自己的权柄,认知为是天授,或是君授,即便是他们也同样经过义务的教育!
就像是后世米帝之中,平台公司利用大数据来欺骗,欺诈,欺瞒百姓民众,米帝政府顶多也就抗议遗憾声讨罚款一条龙而已,根本不会做出任何有效的举措来针对平台公司的主要负责人进行刑罚处置。
为什么?
因为米帝之中,平台公司也同样捏着米帝政府利用大数据搞百姓的小辫子…
来啊,造作啊,互相伤害啊…
百姓在封建统治哲学中,被定义为被治理的客体,被认为是愚昧无知的,如韩非所言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所以隐瞒民众也被视为必要之恶,目的在于防止愚民引发社会动荡,更感慨是古者黔首悗密蠢愚,故可以虚名取也。今民儇诇智慧,欲自用,不听上。
这种反向的道德绑架,也在此刻的程昱身上,尽显无疑。
程昱对于百姓民众的欺骗愚弄,是属于顾全大局的善意隐瞒,而百姓民众的隐瞒行为,则是被他定义为不忠不义。
对于不忠不义的这些人的调查迅速展开。
这种对于内部的巡查效率,是远远高于对于外部的侦查的…
很显然,带回第一份大军压境情报的探子,伤重不治,线索中断。
带回可能疑兵的游侠儿,也同样是死亡了,或许可能有可疑之处,但是也无从追查。
唯有那个带回钓鱼唱戏荒谬情报的死囚,在程昱亲自提审的威压和刑具的恐吓下,心理防线崩溃,颤抖着指向了同队的一个老兵。
死囚受刑不过,便是呻吟着,断断续续的,讲述了出来。是…是李老四…他…他路上一直说…说将军烧了大家的根…要…要给将军点好东西看看…那…那钓鱼的事…是他…是他编出来让我…让我这么说的…
立刻抓捕李老四!
程昱当即下令。
人,很快就抓回来了。
程昱的目光,死死的盯着被押上来的老兵,李老四,似乎是要从李老四的身上,甚至是要穿透他的肉体,触及查探他的灵魂。
老兵。
确实老。
年约五十,须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与劳苦的沟壑,身上的旧军服打着补丁,却浆洗得还算干净。
他站在那里,背脊有些佝偻,眼神浑浊,看不出丝毫奸细的狡黠或士族的清高,只有一种底层士卒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
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屈。
李老四!
程昱的声音低沉,带着审视,充满威严,你可知罪?!假传军情,惑乱军心,该当何罪?!
李老四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程昱,没有恐惧,反而扯出一个近乎怪异的笑容,露出几颗残缺的黄黑牙齿,以及黑红色的牙龈,带着一点漏气的口水音,死罪呗…还能咋样?砍头?绞死?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也行,将军您看着办。
上位者,最喜欢的就是用死亡来恐吓下位者。
掌控他人生死的权柄,便是人类最大的,也是最为原始的贪欲来源。
不给我钱,就让你死!
抢劫一文钱,称之为盗,可是如果是抢劫了十几亿人的一文钱呢?
那叫符合流程!
当民不畏死之时,上位者才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就像是当下的程昱。
老兵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程昱。
为何作伪?!受何人指使?可是骠骑细作?或是城中何人收买于你?!他厉声喝问,几乎笃定背后必有主谋,速速如实说来,免受皮肉之苦!
不怕死,就让你生不如死!
一个老兵,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所以必然是他人指使!
必然有外来奸细!
自己管辖范围之内,明明都是良民,怎么会生出了这样的家伙?
不应该啊…
是怨恨的积累?
也不应该啊…
这些百姓民众,怎么来的那么大的怨气?
李老四脸上的那种看透生死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鄙夷和悲凉。他看着程昱,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军帐的压抑,指使?没人指使俺。俺就想看看,将军您拿到这情报,会是个啥表情!
什么?!程昱瞪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