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
以勾结叛军的罪名,完成内部清洗之后,徐文岳颁布了《蜀中新政》。
不同于东南八省的税制改革,这次改革主要是把无主土地收归国有,然后以略低于市场的价格租赁给百姓种植。
理论上来说,少了中间商赚差价,朝廷和百姓均是获利者。
不过实操刚开始,各种问题就层出不穷。
大虞朝的地方治理,严重依赖当地士绅,许多地方官都要看士绅的脸色。
土地肥瘦不均,如何核定租金,名义上是衙门确定。
到了具体操作的时候,权力还是落入士绅手中。
明明是一项善政,到了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很快就跑偏了。
总督严令各地官员监督,可到了实际行动中,巨大的工作量根本不是几名官员能监督过来的。
许多官员们为了省事,直接把具体经办工作,外包给了地方士绅。
百姓想要租赁到肥沃土地,必须先给经办的士绅送上好处。
看似租金更低,实际上需要承担的负担不降反增。
士绅们大发横财的同时,也迅速拉地方官下水,形成了贪腐联盟。
或者说这个联盟,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以往都隐藏在暗处。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谓的道德约束,就是一个笑话。
少数有节操的官员,拒绝和地方士绅合作,最终结果一样搞的一团糟。
活儿总是要有人干的,不让下面的士绅干,就只能依仗衙门中吏员。
这个群体,不光贪婪成性,还要看士绅的脸色行事。
在大虞朝,一直都是铁打的士绅,流水的官。
官员再怎么位高权重,终归会有调走的一天,但下面的士绅老爷们却是世代扎根在地方上。
对世代生活在本地的吏员来说,得罪了官老爷后果严重,得罪了士绅老爷们更要命。
一边是联手发财,一边是家破人亡,这道题很好选。
第一轮土地统计中,收归国有的土地中沃土占比约四成,到了现在连一成都不到。
不光沃土数量减少,就连田亩数量,也在不断缩水。
看着下面上报的数据,徐文岳直接气炸了。
这分明是把他当傻子糊弄,完全没有给他这位当朝阁老面子的意思。
估摸着是知道了他即将离任,认为他不会大动干戈。
为了自身的利益,地方上下串通一气,准备抢在新总督到任前完成利益瓜分,造成既定事实。
“混账!”
“这些王八犊子,简直是目无王法!”
徐文岳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为了推动改革,他已经杀鸡儆猴了,结果下面根本都没当成一回事。
“阁老息怒!”
一旁的云师爷开口劝说道。
这种局面,虽然超出了预料,但依旧在情理之中。
原因非常简单,前面杀人,徐阁老是遵守游戏规则的。
被处理的士绅官员,都是和叛军有过勾结的。
朝廷剿灭了叛军,肯定要对这些人秋后算账。
甭管有多大的后台,勾结叛军一旦暴露出来,都难逃朝廷的清算。
大家心里先有了这种认知,对这种清算并不感到恐惧,顶多私底下吐槽一下徐阁老手段狠辣。
总体上,地方士绅对他这种行为,还是表示了支持。
可是后面的改革,让双方一下子站在对立面。
按照以往的惯例,朝廷查抄反贼的家业,都会拿出来和士绅进行分享。
徐文岳直接收归国有,相当于断了大家的财路。
利益面前,阁老的面子也不够用。
“士绅们堕落的太厉害,为了一些利益,连大局都不顾了。
老夫,痛心疾首啊!”
徐文岳一脸无奈的说道。
离任前仓促发起改革,并非他多支持改革,主要是被局势逼出来的。
再不做出点儿成绩来,他们这一届文官,就是历史上最大的笑话。
文官在文治上赶不上武夫,史书都不知道该怎么撰写。
倘若皇帝精明点儿,梭哈玩一把大的,靠勋贵实现中兴,后世文人非得把他们骂死不可。
历史上篡改史书,掩盖历史真相的不是没有,但那都是掌权者干的。
治理天下离不开文官,这是从宋朝才开始兴起的说法。
历史往前推,还经历过宗室政治、勋贵政治、外戚政治、世家政治,这才轮到文官政治。
聪明人都知道,这个说法是糊弄统治者的,如果自己也被糊弄住了,那就完犊子啦。
无论哪一种政治制度,都存在着弊端,但有弊端不等于无法用。
对进入后期的王朝来说,最需要考虑的不是哪种政治制度更好,而是怎么才能延续国运。
“阁老,其实这个麻烦,可以甩锅给下一任。
您起草的改革方案,没有任何问题。
后续出了事,那就是执行上的问题。
倘若改革成功,您的那份功劳不会少,失败也有人背锅。
没必要为此,得罪死蜀地士绅。”
云师爷接着劝说道。
触及到了士绅集团的利益,不是光靠一道政令,就能把改革推行下去的。
想要改革成功,少不了举起屠刀。
作为清流领袖,徐文岳不能做这个恶人。
“哎!”
“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无非糊弄傻子罢了。
相比我这个空壳总督,人家镇远侯可是带着大军过来的,对士绅的依赖度低的多。
蜀中士绅这么急着行动,明显是认为老夫比他好欺负。”
徐文岳愤愤不平的说道。
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的改革,在地方上会遭到士绅抵制。
在离任前强行推动,那是他想交出一份亮眼的答卷。
不奢望这些措施一直持续下去,只要短时间内让朝廷和百姓受益,就算是改革成功。
功成身退之后,后续怎么发展,就和他没关系了。
可惜这点儿面子,蜀中士绅也不愿意给。
抱怨归抱怨,但对云师爷提议的甩锅下一任,他还是没有拒绝。
双方本就分属两大阵营,不故意挖几个坑给下一任,都算是有节操的。
留下一些麻烦,根本不算什么。
重庆府。
“侯爷,徐阁老邀请您去成都府,完成权力交接。
学生听说,徐阁老捣鼓的蜀地新政遭遇挫折。
此时邀请您过去,恐怕是想要甩锅。”
中年师爷委婉的提醒道。
涉及到当朝阁老,他的身份还没资格评论。
不过作为幕僚,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
“周先生说的不错,这倒是像他们的作风。
可惜徐文岳错估了形势,他推进不下去,不等于老夫也推动不了,注定是白忙活一场!”
李原嘲讽道。
改革遭遇士绅集团抵制,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前面在湖广推广税制改革的时候,他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
区别在于他除了可以调动地方官员外,麾下还有一支和士绅没有利益往来的军队。
当刀架在了脖子上,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好商量。
事实上,湖广税制改革他只是亮了一下武力,并没有大开杀戒,当地士绅就妥协了。
毕竟,改革只是损害部分士绅的利益,并没有波及整个群体。
家中无人从商的,甚至感受不到改革的影响。
相比之下,徐文岳的蜀地新政,得罪的人更多。
把无主之地收归国有,看似没有直接触及士绅的利益,实际上却动了人家的命根子。
朝廷尝到了甜头,这些土地就不会再次流出来,搞不好皇帝还会萌生出土地国有的念头。
就算不这么极端,仅仅只是不断罚没犯罪份子土地,也会改变土地所有结构,逐步压缩士绅的活动空间。
倘若朝廷出台点儿刺激措施,地方官为了政绩,也会狠抓地方势力的不法行为。
类似的操作,历史上是发生过的。
尤其是西汉时期,皇帝就经常派出酷吏,打压地方豪强。
士绅们虽然靠功名装裱过,但本质上没有改变。
朝廷只要肯查,九成以上的士绅家族,都能够找到违法乱纪之事。
“侯爷,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徐阁老在地方任职期间,也是以强硬著称。
这次选择妥协,既是因为他即将离任,也是捅的篓子太大。
土地是士绅们命根子,谁碰都会惹一身的麻烦。
此前我们在湖广,虽然把部分土地收归军田,可更多的土地还是发卖了出去。
徐阁老的计划不错,可惜胃口太大。
蜀中新政,不光得罪了地方士绅,也断了卫所军户收回被侵占土地的路子。”
周师爷神色凝重的分析道。
内心深处,他是不希望李原继续推向蜀中新政的。